（原文刊於《明報周刊》2413期）
杜魯福情書——電影與生命，溫柔與毀滅
杜魯福說過，不喜歡給不喜歡看書的人拍戲，我想，如果愛看書又愛寫信，應該就更理想了。生活中，杜魯福寫信很多，又愛寄書給朋友（單是我們的文化前輩陸離，便曾收其書信與電報約百）。字跡潦草但美，有時隨手以書本扉頁作信紙，寫一個短簡，很杜魯福。在創作伊始即有書信。杜迷一定聽過這個故事。一九五五年杜魯福在平價書攤找到作家昂利皮亞．洛查（Henri-Pierre Roché）的首作《祖與占》，愛不釋作，不久即與洛查通信，三年後洛查給他寄來第二本小說《兩個英國女孩與歐陸》。他把編劇工作交給曾與他合作《祖與占》的尚．古奧，劇本的生成也離不開書信，如他自述：「幾個月後他（古奧）交來五百頁的劇本，長得嚇壞了我，我送進抽屜一擱便是兩年。今年年初我拿出來剪剪貼貼，縮短至二百頁，交回古奧再整理。我們一如《野孩子》那樣，隔着一個距離，以書信方式合作。」對一個影痴、書痴甚至信痴來說，這未嘗不是生活與電影的一則則情書。
杜魯福也是一個情痴〔有說「痴」（obsession）乃其作品的貫徹母題或曰氣質〕。電影與生命何者為大？杜魯福把這問題當成一個大哉問，苦苦思索三十年，可以想像，他必也把對情書（和書）之鍾愛傾注入作品中。生活與藝術不可分割。《杜魯福書信集》（Gilles Jacob編輯）我沒怎樣看過，倒是對他在電影中出現的情書、書影、情信旁白印象深刻，好些甚至令我傾倒不已。看過《祖與占》的，有誰可以忘懷祖（Jules）在戰火分隔中給嘉芙蓮（Catherine）寫信，寫至信封已無，不知如何寄出但仍一筆一筆地醮著墨水寫？有誰會忘記祖、占、阿拔（Albert）三人在草地上談心，占說起戰時一個士兵與情人的「信交」故事，二人在火車上邂逅（杜魯福式的一見鍾情），在戰火分隔中，迫擊砲炸得越頻繁情書卻越綿密，士兵死前在信中寫下最後一句話：「你的乳房是我愛上的唯一炸彈。」嘉芙蓮在一旁聽着，好勝地說：「很美的故事。祖也曾給我寫美麗的信。」可也是這變幻多端的女子，不久前才跟占說到祖：「人在遠方卻教我愛得更深，他休假回來卻以吵架告終。」杜魯福的溫柔總是帶着毀滅陰影的，距離以至死亡的惘惘威脅造就親密，情書在這距離之中燒得灼灼，回歸日常，卻復歸平靜，以至無以為繼。類似情景，不也發生在《偷吻》（Stolen Kisses）中，安坦（Antoine）服兵役時經常寫信給姬絲汀（Christine），姬絲汀說：「信太多，一星期十九封信。」可退役後的安坦，再不見寫信給姬絲汀了。
在《兩個英國女孩與歐陸》中，情書的韻味獲得更極致的發揮。跟《祖與占》有着結構性的對應關係（「三人行」由二男一女變奏成二女一男），《兩》片比《祖與占》有着更大量的書信畫面、讀信旁白，為電影增添了濃厚的文學性，以至說它為「書信體電影」（epistolary film）亦不為過。可書信往還在《兩》片中少了綿綿柔情，卻有着更深沉的傷痛和血淚。法國青年歌洛德（Claude）周旋於兩個英國姊妹安娜（Anne）與梅希爾（Muriel）之間，先愛上後者，向她求婚不果，雙方家人介入，協約二人暫別一年，在此期間不得見面和互通書信。臨別之際，梅希爾向歌洛德提議：「讓我們保留日記寄給對方。」交換日記是何等親密之事，然而日記到底不是情信。不用等半年，在五光十色巴黎的歌洛德便寫了一封信給梅希爾，卻是一封告別信，告訴對方自己將隻身到歐洲，拜訪畫家，寫寫他們及做些翻譯，身邊有女性朋友，不適合過妻兒生活。電影寫信與收信讀信畫面反覆交替，在英國讀到這信後梅希爾即時暈倒，此後她不時拿着這封信喃喃自語，時而崩潰時而篤定時而壓抑。她給歌洛德寫過一封直抒痛楚及挽留的信，卻沒有寄出。如果這封真正表明心跡的情書適時送達，故事會否有改寫的餘地？如果二人協約分開一年但在此期間可保持通信，情感的猶豫不決和意志動搖，以至生分與誤會，會否就會少一點？第三次看這電影時我想到以上假設題，但人生是並沒假設的。情書可打開心扉但也可做成時機錯失。回到《祖與占》，後來嘉芙蓮與占鬧翻了占回到巴黎，二人協議不通電話，彼此以書信往來，信要三天才能到達，來往不一，因而互相錯過。遺憾嗎？嗯，但人生無憾，該當沒趣呀（宮二是對的）。情書敵得過隆隆戰火，敵不過平凡生活，敵得過感情煎熬，敵不過人心變卦，一字一句記着滿腔柔情與思念，但也有傷害以至最不該存在的謊言（記得《祖與占》中嘉芙蓮燒信說要燒掉謊言，卻不小心燒着了裙子嗎？）如是觀之，那電影中的情書到底又是生命本身，也許把生命放大了一點，像杜魯福這種愛痴者所需索的，我亦然，由始至終，直到永遠。
http://www.mingpaoweekly.com/?p=6262
Search